球形的荒野

在日本推理文学巨匠松本清张的创作生涯中，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应当可以看作是个转捩点，被世人熟知并公认为松本三大杰作的《点与线》、《零的焦点》、《砂器》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但或许大家不太了解的是，在推理小说之外，松本清张于现实题材的纪实文学领域也极具成就。1960年，他最有名的一部纪实文学《日本的黑雾》出版。在该书中，他援引大量详实的文献资料，从不同的侧面对美国占领日本时期发生的种种事件进行挖掘与还原，并融入了他对日本民族命运和社会政治环境的思考。

松本清张在其写作生涯的前期也撰写过几部历史类的小说，比如《西乡钞票》、《战国权谋》等。正是由于对历史的喜爱、擅于透过历史对照现实，才使得他能创作出《日本的黑雾》这样的优秀纪实文学作品，并在大量的推理作品中亦体现了对历史问题明睿深沉的理解。《球形的荒野》也是如此，这部小说诞生于1962年，在松本清张的作品序列中并不显山露水，而且因为中译本的名称被改成了《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也造成了我们对书名版本的困惑。

本片的时代背景是二战结束19年后的1964年，也就是东京奥运会开幕前夕的9月26日，在东京发生了一件命案，死者是居住在奈良的伊东忠介。同时，在调查过程中，另有一个死去二十年的人浮出了水面，那就是在1944年作为外交官远赴欧洲并客死异乡的野上显一郎。随着调查的深入，办案警察铃木和添田了解到死者伊东忠介是当时与野上一起在瑞典大使馆任职的武官。

另外，一方面当年野上在大使馆的同事村尾、特派记者兼好友泷都对野上的事三缄其口，另一方面野上的女儿久美子周围出现了形迹可疑的一男一女，甚至还有画家竹岛和旅店店主筒井接连被害，其中筒井正是野上曾经的同事门田。于是，千丝万缕最终都聚焦在当年的日本驻瑞典大使馆里，而野上显一郎的生死也变得愈来愈扑朔迷离。

严格意义上来说，《球形的荒野》的悬疑成分并不突出，正如松本清张一贯的风格，并不以推理的精妙巧思取胜，而是探究犯罪动机背后的社会问题。在本片中，最主要的疑点有两个，其一是野上显一郎究竟有没有死，观众对这一信息显然是一清二楚的，不解的其实是他为何诈死瞒名，乃至连回国见女儿都不敢；第二个疑点是伊东忠介、画家竹岛、店主门田是被谁杀死的，与野上显一郎之间究竟有什么牵连。

随着故事的推进，真相逐渐水落石出。影片用了较长的篇幅，通过铃木、添田警官和泷的对话，以及野上父女的相认这两个场面之间的来回切换，交代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在二战结束前夕，面对战局的形势，日本国内分成了两派。激进派主张拒不投降，以所谓「一亿玉碎」、「焦土决战」的口号动员国民死战到底，而止战派则主张尽早和平结束战争，让日本国民免遭更多涂炭和损失。但在这两派中，激进派占了大多数，尤其是军方，因此止战派只能通过隐秘的形式活动，野上显一郎就是其中一员。

在欧洲，野上开展了多方斡旋，并得到了大使馆同事的支持，却也受到了以伊东忠介为代表的军人的强硬阻挠。于是，野上不得不选择用诈死的方式骗过世人，加入一个英国的情报机构继续从事止战计划。虽然最后计划成功，但由于日本国内的法西斯余孽仍存，无法接受日本投降的事实，大肆报复和平人士。因此，野上始终无法恢复本来身份，只能一边忍受着「叛徒」的骂名，一边忍受着对故乡和亲人的无比思念，像个幽灵般隐姓埋名、四处飘泊。对他来说，地球便是一个球形的荒野，心如死灰，毫无生趣可言。

《球形的荒野》虽然在悬疑和推理方面稍欠精彩，不过在刻画人物方面有所补益。这也是松本清张作品的一大特色，注重表现人物的情感和内心，以人物的命运、生活际遇、以及人与人的矛盾来反映现实社会。野上显一郎是本片着墨最多的一个角色，饰演者田村正和很好地塑造了这么一个心系祖国、忍辱负重的爱国者，尤其将他对女儿感情的克制演绎得淋漓尽致，甚至深深感染了原本还对致使日本投降的「叛徒们」心有不满的铃木警官。

影片以即将开幕的1964年东京奥运会为背景，寓意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行将到来，不仅是对日本在国力和国家形象上寄予希望，更是对日本国民在战争的反思上怀着深切的期待。影片近末，铃木到机场为野上送行时问道：「您觉得日本如何？」野上回答：「一个美丽的国家。」铃木又问：「这个国家有没有变成您心中期盼的样子？」野上却沉默不语。可见经过二十年的时光，战争的幽灵并未消除。作为一个对历史、现实和未来具有责任感的作家，松本清张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

2020年，新一届奥运会又将在东京举行。当年的那批激进派绝大多数已不在人世，但战争的幽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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